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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在警局前的汽车站那里,早就阒无人迹,在那里,肖未晞孑然一人在冰冷的街旁。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等待,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她在两个小时之前告诉宋琪:“琪琪啊,你也长大了,该离开爸爸妈妈一段时间了,跟你的爷爷奶奶回花城去吧,琪琪啊,妈妈要忙大人的事情了,可能就顾不上你了,你要听你爷爷奶奶的话……”她抱起女儿哭了起来。

“我们不回花城了,”宋学津的父亲说,“你还怀着孩子,只要爸还有一口气,肯定不会让你一个人做的。”

“他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肖未晞抱着女儿哭了起来,“爸妈,他们能把宋学津抓进去,肯定就能把我抓进去,你们都会受牵连,你们还是回花城吧,我哪怕死在警局门口,都要把他给带出来。”

她的灵魂紧张,她遗忘了她是怎样劝说那对两鬓斑白的夫妻带着自己的女儿离开的。她像是银河中的风,在一片空壳之中无尽地打转着。

直到警员用宋学津的手机给她发来了去水城大学的话后,她悬空的心才有了尘埃落定之感,几天里,她昼夜颠倒,精神恍惚,她终于想到了在南方有一个叫水城的城市,那里把她养大,那里有她的挚友。那里没有独角兽的传说。

好多年之后,肖未晞带着彷徨和惘然来到了这个同样是石英建筑,同样被称作水城,同样矗立着水城大学的城市。

水城像是流亡的天使一般,在迁徙途中,每走一步身上就会多出一个泥点,最终当她发觉自己足够丑陋而且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之时,她就在那里反思旅程的意义,安营扎寨,祈愿在她曾经走过的路上,开出一朵花来。

即使是冬季,那个被称为水城的城市依旧酷热,肖未晞站在水城大学的门前,一切都变了。她在学校里搜寻那个可能是谭玉涵实验室的地方。可是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陌生的样子。

一路上,她问了无数看起来像是教员的人,他们都摆摆手表示从未听说谭玉涵这个人。正当她徘徊在无边无际的石英房屋时,收到了她一上午都打不通的电话。

“谭玉涵妹妹你在的。”

“嗯……”对面传来一种羸弱到极点的声音。

“我在水城,我现在就在水城,你在哪一块?我去找你。”

对面一阵沉默,好长时间之后传来了一男人的声音,“肖未晞是你吗?我是袁派明,我们没在水城了。我们在水城本来该在的地方。”

在肖未晞三十一岁那年,她重新来到了那个有着她生命一大半时光的“水城”,那里同远郊已经没有分别了。再一次地成为了昆虫蝙蝠与种种动物的栖居之所,但奇怪的是,驴城的荒园给了她假水城给不了的安静与祥和,她站在那片荒园里,回忆起了她的出生、她的母亲、把她带大的张叔叔、她与叶大国和楚小斌的迷惘时代、她把谭玉涵绑架、把宋学津带到海边、互赠故事敞开心扉、她又怎么背叛了宋学津将他逼入绝境、她又怎么毁掉玄武会、怎么改变自己……她记得她把黄发染回黑色,把纹身洗去的样子,在水城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改变了。她怀揣着一切美好和幸运走向未来,走向她爱的世界;此时此刻,她重新来到了那片被她抛之脑后的土地里,全身萦绕着那片土地的故事,不禁再次呜咽起来。

在肖未晞抵达那个无菌舱之前,一个衣着整洁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先来到了舱门前,她的身后是一架老旧的大提琴。今天是谭玉涵的第五次化疗了,她的身体也不知道还会挺过多少次。

老人坐在袁派明的身边问:“里面的病人怎么样了?”

袁派明凝视着老人的面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能为她拉一首曲子吗?”袁派明轻轻地点头。

老人拍拍落在琴上的灰尘,奏响了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瞬间,在她那锈迹斑斑的大提琴里走出了哀伤的音符,低沉而奢华,哀伤而高雅,像是一朵朵的木槿盛放在阴暗的长廊里,冬日里的斜阳追随着那些音符将阳光留在超过窗棂的角落。在这个满是落叶世界,单调的剪影此刻被无限地拉长,长到了可以填充宇宙的星河。

袁派明听见了无菌仓内的呜咽声伴随着音乐也伴随着午后的寒意飘动着,他跪在了老人面前哭喊道:“妈!是我把她害了,对不起!我们不想……”他无法再说出一个来,在大提琴浑厚的声音里,他将额头贴近冰凉的地板泣不成声。

那天谭玉涵的母亲再次拉住了她女儿的双手。那双枯萎的流着冰凉血液的粗糙的手,感受了这个女孩的一生。从呱呱坠地那一刻的稚嫩,到远离家乡时的滚烫,再到无菌室里的冰冷。

“妈,我想再听听你的琴声,那琴声太美了,美到我,现在还愿意活着,再疼也不怕了。”

“我可怜的姑娘,是妈对不住你。”老人把她们紧握的双手移送到了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妈帮你把它暖热,我的好姑娘,你受罪了。”

接下来的病房被拉赫·玛尼诺夫和大卫·波佩尔的音乐覆盖了。而爱与祝愿治愈着疾病,并憧憬着新的梦。

电话里袁派明听了肖未晞的讲述后,瞬间冒起冷汗来,他告诉了肖未晞实验室失火的经过,即便他隐瞒了许多地方,也让对面的肖未晞泣成泪人。三个曾经同甘共苦的人在大起大落命运的驱使下,同时聚集在了那间无菌舱中。他们痛哭、他们自责、他们埋怨着对方为什么不早些开口、他们埋怨着自己为什么隐瞒、他们回忆过去、他们回不到过去。最后,谭玉涵暂停了那个没有意义的悲伤之曲。

“我们该把宋学津救出来,资料在我的电脑上,”谭玉涵吃力地说:“我们都支持他,我们都相信他,袁派明,我就知道那些资料是证据,我就说一切都是值得的。”

“赵江南这个王八蛋,肖未晞,我要和你一起去,我要把他的皮亲手扒开!”

“你不能去,我不配再麻烦你了,你要陪着谭玉涵妹妹。”

“不,他要去,”谭玉涵坐起身来说,“你还怀着孩子呢,不可以……”

肖未晞这时感到了一种让她无法释怀的自责之感,那种亏欠让她难受到了不能呼吸,无法站立的地步。她跪在了地板上大声哭泣:“对不起,谭玉涵。对不起,袁派明。我对不起你们两个。”

无穷的压力,缺乏的睡眠和她肚里的孩子让她在绝望里透不过气来。

当袁派明把她扶起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的眼眶早已浮肿,她自己已经陷入了昏厥的状态之中。

是拉赫玛尼诺夫的曲子把她救醒的,那像星辰一般的音符把的带回到了她发觉生命的那个下午。在那个昏暗的机器中,借助探测器的光芒,她重新看到了那片逆熵而行的无垠宇宙。她感到她已挣脱束缚在她灵魂之上的枷锁,就连那紧张的心灵也在此刻休息下来虔诚地观赏那个留存于她脑海之中对生命的记忆。

老人结束了大提琴的演奏,走到了她的身旁,轻轻吻了她的前额,“你是一个好女孩,愿上帝保佑你,让袁派明陪着你吧,去救你的爱人吧。”

阳光经过了每个带有灰尘的地方,却洁白无瑕。这时它顺着音阶爬满了房间的各个角落。

“妈妈,你在那里吗,妈妈,你离我太远了,我好想你啊!”

“不怕,不怕,我的女儿,妈妈就在这里、妈妈永远爱你。”

在天空充满暇光的第二天,袁派明带着资料,与肖未晞一起开始了前往北京的漫漫长路。望着袁派明的背影,谭玉涵的母亲又拉起琴来。

“傻闺女,你怎么嫁给了这么一个男人……”

“比你嫁得好,你说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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