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城临海而筑,但并非真的紧靠海岸,城外向东二十里才是大海,此处并无码头,唯有一处风景胜地望海台,台高约二十丈,在一马平川的海岸线上显得格外突出。每每大江大浪袭来,拍击在高台上,席卷千层雪,不输江南的钱塘大潮。
沉沉暮色中,数不清的文人士子呼朋引伴,云集望海台,每人都自备坐毡和茶酒等物事,除了几位上了岁数的文坛大佬之外,皆不带仆役侍女,一切亲历亲力,按照地位高低由上而下从高台到逐级台阶鳞次铺排席地而坐。
今夜望海台上大约有三百余人之多,一直从台顶延伸至台底,当真是谈笑皆鸿儒,席坐无白丁。
在视野最开阔的望海台台顶处,只有屈指可数的寥寥四人分散而坐。
为首之人身披鹤氅,屈膝盘腿而坐,手执麈尾,风流清雅,让凡俗子望而生敬。
在其左侧不远处是一位身着青衫的中年文士,虽然手中并没有清谈必执的风雅之物,但肩挑明月两袖清风的出尘气度却丝毫不输旁人。
在他对面则是一名身着白衣的俊美僧人,一手轻扣数珠,一手捻兰花,脸上挂有三分微笑,佛气自生,又透露出几分士子的风流清雅之气。
为首之人不是旁人,正是本地地主,叶氏家主叶道奇,春香城被视作叶氏的后宅,这座依托春香城而生的望海台理所当然地成为叶氏的私产,今日的望海台集会,同样是叶家一力安排。
在叶道奇左侧之人则是江陵李氏的家主李清羽,在老家主李紫剑隐退之后,李清羽独自一人撑起了李氏的大梁,依然无损李氏在江南湖州的超然地位,甚至还有再进一步的迹象。
至于那名白衣僧人,乃是佛门八部众中的龙部之主,同时也是隐隐的八部共主,其身份地位早已是不用多言。
在三人不远处还有一人独坐,却是个相貌姣好的女子,在一众男子中格外显眼,既不喝酒,也不饮茶,大有众人皆醉她独醒的架势。
她复姓慕容,单名一个真字,自从慕容萱掌权慕容氏之后,慕容氏就有些阴盛阳衰的势头,这些年来没少招婿入赘,也正因为如此,通过一个又一个的慕容氏女子,无数人杰才俊涌入慕容氏这方大湖,才有了今日慕容氏的鼎盛气象,慕容真就是这些慕容氏女子中的一员,不过略有不同的是,她至今未曾嫁人,仍是女儿身。
此时就是这四人在一起谈空说玄,其他三百余人都算是旁观之人。
在距离台顶稍稍靠下的位置,有一男一女同席而坐,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不过此时谈玄正至酣时,也没人去多此一举地询问二人。
此二人正是混入此地的徐北游和上官秋水,徐北游抬头望去,依稀可见一位执麈的中年男子正沉声言谈,颔下三缕胡须尤其飘逸,措辞有力,抑扬顿挫,引来阵阵喝彩之声,徐北游与李清羽和佛门龙王都还算熟悉,此人却是有些面生,想来就是叶氏家主叶道奇了。
徐北游对于谈空说玄这类文人雅士行径并无太多兴趣,当初陪着萧知南参加了一次大报恩寺的王霸之辩也只觉得有些无聊,倒是上官秋水不愧是世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子,此时竟是听得津津有味,自语道:“叶道奇此人,不说品行如何,在学问二字上,的确有点真本事。”
徐北游对于这些不感兴趣,直言问道:“佛门龙王和李清羽同时现身此地恐怕不是巧合,你怎么看?”
上官秋水望向这个几乎可以当自己孙子的年轻人,轻声道:“叶氏,慕容氏,上官氏,这三个魏国大世家,如今呈三足鼎立之势,其中上官氏稍弱,叶氏和慕容氏大致能够旗鼓相当,这些年来两家不时在细微暗处锱铢必较,但在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的通家之好。之所以能维持表面和气,是因为秋叶和慕容萱这对夫妻,而之所以暗斗不止,则是因为叶夏和慕容萱这对姑嫂,至于叶道奇,不过是半个傀儡。依我看来,应该是叶道奇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不过叶夏也早有防备,各找帮手,于是就有了挡下这幅局面,谁也不好先动手,双方僵持住了。”
徐北游笑道:“此言一针见血,你比那位叶氏老太君也不差多少了。”
上官秋水不以为然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站在局外自然看得清楚,再者说了,叶夏能坐稳这个位置,可不是依靠这些小算计,而是因为她有一个做了道门掌教的兄长,以及那些足够分量的故交好友。”
徐北游深以为然道:“我若是没有义父在后头撑腰,恐怕当初也做不了剑宗少主。”
上官秋水轻笑一声,“小阁老。”
徐北游一笑置之。
上官秋水正要说话,忽然发现徐北游的神色不对,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望海台的上空不知何时出现了两道身影,迎风背月而立,如月上仙人。
虽然叶道奇仍在讲道,但李清羽显然也发现了此二人,一身气机勃发,如临大敌。
上官秋水满脸惊骇,喃喃道:“这是佛门八部众中的天部之人,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应是帝释天和大梵天亲临。”
徐北游缓缓收回视线,“早就听闻佛门的八部众与道门的镇魔殿并列齐名,可是除了佛门龙王之外,其他七部一直都无缘得见,今日算是得偿所愿了。”
上官秋水竭力平复心绪,道:“佛门八部众有四大高手,分别是天部的帝释天和大梵天,龙部的龙王,以及阿修罗部的大阿修罗,如今龙王、帝释天、大梵天已至,那么大阿修罗也有八成可能已经来到此地,应该是藏于暗处未曾现身。”
徐北游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觉得我应该帮谁?还是作壁上观?”
上官秋水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徐北游伸手一抹,剑匣横于膝上。
春香城内的叶家大宅中,叶家老太君叶夏拄着龙头拐杖缓缓步出自己居住多年的萱瑞堂,眺着望海台的方向,轻声自语道:“这儿子大了啊,心也就大了,被旁人三言两语地一挑拔,他就做起了春秋大梦,竟是伙同外人一起来谋我,他这个样子,哪怕是放在寻常的百姓家中,我都能出面告官,治他一个忤逆不孝的罪名,如今他是叶氏家主,有一个做道门掌教的大伯,没有哪个官敢动他,也没有哪个法能治他的罪,可国法不行,我这儿还有家法,今天我就是打死他,也没人能说我做得不对!”
阴暗处,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老夫人,您的意思是?”
叶夏眯起眼,“大和尚,你去望海台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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