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计入28号更新。)
江南这一场大雪终于渐小渐歇,两辆马车缓缓行驶在驿路上,一路行来,路旁多有槐柳不堪重负被积雪压断,进入江南以后,便是死士戊这般性子跳脱的少年,也逐渐言语寡淡起来。按照地理志舆图所示,前头那座城池,离京城已经相距八百里有余,这意味什么,谁都心知肚明。黄昏时分,从清晨动身就没有遇到歇脚点的马车停在一处,是一座瞧上去颇为崭新的大庙,天寒地冻的鬼天气,仍是香客络绎不绝,乘坐马车众人就想着去讨要一顿斋饭果腹,下车以后,看到牌匾,背负三柄长剑的中年道士蓦然会心一笑。龙虎武当两座山,关于道教祖庭之争,后者无疑落于下风,不曾想在江南之地,竟然还有道观大庙去祀奉真武大帝。入庙以后落座,兴许是庙里道人见到来客身穿武当山道袍,加以气度不凡,很快惊动了真武庙内一位地位超然的年迈道人,亲自接待这帮贵客,一问之下,得知是武当山最高辈分之一的王小屏亲身莅临,那真是震惊之后整张老脸笑开了花,念叨了很多遍的蓬荜生辉,虽说龙虎山力压天下名山洞府一头,凭借与天子同姓以及几位羽衣卿相造势的底蕴,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可在俗世眼中,平易近人的武当山,尤其是大莲花峰上寥寥几位从不轻易下山的真人,也一样是得道高人的仙人派头,王小屏游历江湖,手持一柄神荼符剑一路斩杀无穷数魑魅魍魉,早已在江湖上广为流传。徐凤年一行人进餐时,跟那名道人一番攀谈,才知道这座真武庙曾经毁于春秋战事,后由当地豪绅富贾耗费纹银数万两新建,占地八亩,其实已属违制,只是神武城广受旧庙香火之情,父母官们乐见其成,故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吃过斋饭,老道人亲自领着这帮外地人去真武大殿,东西各有配殿,主殿中真武大帝脚踏龟蛇,两边墙壁上皆是云气缭绕的图案,徐凤年入殿之前本想入乡随俗,烧上一炷香,结果被王小屏拦下,老道人瞥了一眼,也未深思,徐凤年站在蒲团之前,想着当年姐弟四人登上武当,大姐四处逛荡,二姐就拉着他鬼鬼祟祟绕到了真武雕像身后,亲眼看到她拿袖中匕首刻下“发配三千里”那一行小字,当时孩子心性,只觉得二姐如此大逆不道,只有过瘾解气。徐凤年抬头望向那尊塑像,长呼出一口气。老道人是头回见到如此年轻竟是白头的香客,不知为何,香客都扎堆在外边,此刻大殿出奇寂静,眼中年轻公子哥满头霜雪,白衣白鞋,衬托之下,主殿内犹如神灵恍惚,仿佛那尊真武大帝雕像都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仙灵气,一直把好奇心都偏向武当剑痴王小屏的沧桑道人,在心中忍不住道了一声奇了怪哉。
徐凤年,徽山紫衣轩辕青锋,三剑在背的王小屏,一杆刹那枪便安静藏在马车底做轴的青鸟,少年戊,满腔热血想要去北凉施展抱负的刘文豹,这六人走出香火鼎盛的真武庙,走向马车,钻入车厢前,徐凤年突然对轩辕青锋说道:“你就在这里止步,柳蒿师在南边偷偷迁往京城的柳氏后人,你去截杀一次,能杀几个是几个,也别太勉强,能够不泄露身份是最好,也别穿什么紫衣了,毕竟你的根基还在广陵道辖境内的徽山。”
轩辕青锋冷面相向,一双秋水长眸,布满不加掩饰的怒意。
徐凤年不以为意道:“既然你决定不出手,那就暂时分道扬镳,总比到时候让我分心来得好。”
轩辕青锋直截了当冷笑问道:“你是记恨我不帮你阻截韩貂寺?还是说心底怕我掉过头,在背后捅你刀子?”
徐凤年淡漠看了她一眼,“都有。”
轩辕青锋死死盯住徐凤年,接连说了三个好字,长掠离去。
徐凤年望向青鸟,柔声问道:“都安排好了?”
她微微点头。徐凤年低头弯腰钻入车厢,靠车壁盘膝而坐,两次出门远游,其中都有禄球儿的如影随形,这个死胖子自然不是跟在屁股后头吃灰尘或者是看世子殿下笑话的,北凉旧部当年分散各地,铁门关一役就足够看出毒士李义山的大手笔,而更多相似的布局显然不止不拘泥于一时一地,这些春秋骁勇旧将旧卒,大部分的确是因为各种原因远离军伍,但许多精锐人士都各怀目的不约而同选择了蛰伏,分别隐于朝野市井,北凉当下已是跟皇帝彻底撕去最后一层面皮,既然徐凤年板上钉钉会成功成为下一任北凉王,这些棋子也就是时候主动拔出,向北凉那块贫瘠之地靠拢而去,这一切都按照李义山的锦囊之一,有条不紊开始进行,但其中一股势力暗流汇聚,只为了特意针对韩貂寺一人!
一部轻骑六百人。
一股铁骑三百人。
一山草寇两百亡命之徒,人数最少,战力却最强,因为夹杂有北凉从江湖上吸纳豢养的鹰犬近八十人。
除去最后一股阻杀韩貂寺的隐蔽势力,前两者不合军法的紧急出动,完完全全浮出水面之后,让地方上都措手不及,州郡官员俱是瞠目结舌,可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通过驿卒火速想上边传递军情,一个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如此数量的精锐士卒集体哗变,会害得他们丢掉官帽子。相比之下,京城那边内官监大太监宋堂禄骤然之间一跃成为司礼监掌印,天下宦官第一人韩貂寺无缘无故“老死”宫中,对地方官员而言只是远在天边的骇人消息,巨大涟漪在层层衰减之后,波及不到地方道州郡县四级。
王小屏破天荒坐入徐凤年所在车厢,问道:“真要拿几百条甚至千条人命去填补那个不见底的窟窿?”
徐凤年平静道:“没有办法的事情,有韩貂寺活着一天,我就一天不得安生,既然他敢光明正大截住我,我当然就得尽力让他涨一回记性。”
王小屏不再说话,脸色谈不上有多好。
徐凤年把那柄陪伴徐骁一生戎马的北凉刀搁在膝盖上,轻声说道:“我既然都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我也不说什么慈不掌兵这种屁话,但是实在没精力再在北凉以外跟人纠缠不清了,干脆就来一个干干净净,就跟帘子外边的景象,白茫茫,求死的去死,不该死的,尽量活下来。”
徐凤年自言自语说道:“徐骁说过,不到万不得已,北凉三十万铁骑绝不踩向中原。否则这二十年来,北凉若是依附北莽,一起举兵南下,日子肯定比现在要过得好。可做人,终归还是要有些底线的。用徐骁的话说,那就是一家人有恩怨,那也是关上门来磕磕碰碰,谈拢了是最好,就算谈不拢,也不过是自立门户,撑死了弄个小院子,一家人老死不相往来,门外有蟊贼也好,有盗寇也罢,只要他徐骁一天站在了门口,绝没有开门揖盗的道理。”
徐凤年自顾自笑了笑,“当初我怕死,其中一些也是怕徐骁都已经有了那么多骂名,再因为我这个扶不起的不孝子而叛出中原,临老还给人骂作两姓家奴,那么我死了,也是真没脸去见我娘亲。”
王小屏始终无言语。
离神武城越来越近。
六百骑马蹄激烈如疾雷。
徐凤年离开马车,对面骑将翻身落马,跪地恭迎。
随后三百骑和两百人几乎同时到达。
徐凤年单独骑上一匹无人骑乘的战马,一骑当先。
风雪之中,隐约可见一名黑衣人,一夫当关。
接下来一幕,让人悚然。
王小屏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心甘情愿去递出三剑。
天下第十人韩貂寺拦路而站。
看到当头一骑白马之后,开始对撞而奔。
徐凤年一人一马,毫无凝滞,加速纵马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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