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城穷得连医院都没有了,惨案当天,袁派明到了他去过的村子里,苦苦哀求,他甚至都要吻到那些农民的脚背。在借来了一辆面包车后,他吃力地将一个险些丢了命和一个彻底丢了魂的人抬上车去。
他把车开得很快,一路车水马龙,他拼命地鸣笛呼救,撕心裂肺,可是他忘了,这世界的人总是异常的匆匆忙忙。他们仅仅关注着与自己有关的事,还要装出一副通晓古今,心系众生的样子。没有人理会袁派明。
谭玉涵的一番话让袁派明冷静下来,那时虚弱的她只被一张破棉衣包裹着,烧伤的疼痛像刺骨的寒风一样折磨着她,她身边的陈思已经在极度的不适与悲伤之中昏厥。而她还坚定地说着那句话:“会没事的,你用不着着急的,我们都会活得好好的。”
这让开车的袁派明沉默了,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像那白天的阳光随着黄昏的降临在他的生命之中永远地消失了。那过去的梦一次又一次地被记忆唤醒,他看到了那刚从美国回来到自己满脸傲慢的神态,他的女朋友更是傲慢,第一天就得罪了在水城里最不应该得罪的人,害得他们的人生有了第一次被绑架的遭遇,之后鬼使神差地,他们居然对那个恶魔一般的女人打开了心扉,对她说了自己生命之中最重要的故事,虽然之后,他们四个时常争执,时常猜疑却在这个恍惚之间完成了如此大的工程。当他们见证完生命的奇迹之后,被社会牵引到了不同的地方,这个渐行渐远也许让他们再也不能会面了,但那段美好的时光或许每个人都不该忘记,或许谭玉涵也这么认为,在他们看到医生诊断书上“白血病晚期的字样”时都没有惊恐,他们都笑了。
谭玉涵爬起来轻声说:“这个病恐怕宋学津和肖未晞都治不好了。”
他们又笑了一阵子。
“别对陈思说,她现在一定不好受,找个机会让她散散心去吧。”
袁派明点头。
“照这么算,我已经陪了你小半辈子了袁派明,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有一滴泪珠攀爬上了她的眼眶。“娶我,趁着我的眼还能看到你。”
心中的日月啊,在这个离别的花园之上交织与更迭,在你身后发生的故事让人鼻酸和痉挛。在那轮明月坠入山麓的时候,袁派明眼窝青紫,眼睑浮肿,他已变得佝偻、消瘦,他将谭玉涵身上被化疗的药物摘去。谭玉涵被他从那个恐怖的无菌仓里推出。
他们结婚了。
他们那个面无血色的脸颊和两张挂着微笑的白紫色薄唇,就静躺在那个结婚照上,那是他们没有庆典的仪式,却值得他们以终生纪念。
在那个伟大的节日莅临之后,他们又要回到那个亲眼见证他们变得憔悴的无菌仓里。但在那里他们却中了护士们的埋伏,护士们从她们躲藏的地方跳了出来,用手机放出鞭炮的声音。她们把两人都吓得大惊失色。她们欢快地喊着:“新婚快乐!”
不知道哪位护士先起的头,她们就用《生日快乐歌》的曲调唱了起来,“祝你们新婚快乐,祝你们新婚快乐,祝你们新婚快乐啊,祝你们新婚快乐。”
“为谭女士和袁先生鼓掌!”从她们手心里响着持久的掌声
这个惊喜让这对被疾病纠缠夫妻的脸上重新绽放了持久的笑容。
“在这个伟大又浪漫的日子啊,”护士长走上前清清嗓子说:“我代表我们科室的所有护士,祝谭玉涵女士早日康复,两位夫妻和睦,白头偕老。今天我们就破例给谭女士放个假。”她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块写着“新婚快乐”的蛋糕。
“今天我们当护士的都要沾下他们的喜庆!”
当天黄昏,谭玉涵,在蛋糕前许下了她最后一个愿望。当狂欢结束之后无菌仓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谭玉涵在病床上看着袁派明,袁派明在病床上看着谭玉涵,噗嗤的一下,他们都被对方逗笑了,从轻轻的笑到狂妄与放肆的笑,再到流出泪来,泪如泉涌。
“袁派明,我好害怕,我从没有这么害怕过。”
“别害怕,保持平静,一切都会过去的。”
“袁派明,我知道了,我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我不再亏欠任何人,我也许能放过我自己,让我轻松地去死,对不起袁派明。”
“这是我的错,我不该留在驴城是我亏欠你的,你给我好起来,好起来之后,我们就……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
谭玉涵猛地坐了起来,拽住了他的礼服:“你不是想知道我许的什么愿望吗?我就说给你听。我想……不,我必须要在我死前给你生一个孩子!”
她紧紧抱住袁派明发疯似的哭喊着,“这大半辈子,这大半辈子,你都这样陪着我,是我懦弱,我无耻,是我不能让你像你的朋友一样有个完整的家庭,我必须要给你生一个孩子,在今晚陪着你。”
痛苦让袁派明闭上双眼,他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用颤抖的声音轻声说:“别这样,你身体还很虚弱,别这样……”
谭玉涵一把推开他,脱下病号服甩在地上:“袁派明,今天是你的新婚之夜,做你该做的,别管我。”
她脱下了全身的衣服,“把我杀死也无所谓,去他妈的白血病,如果我能这样死去,我的灵魂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袁派明瞥了一眼谭玉涵,除去火灾留在她身体上的那些挛缩性瘢痕外,他发现谭玉涵曾经皮肤变成了菜色,他发现了谭玉涵瘦得只剩下骨头了。于是他捂住自己眼睛痛哭起来。
看见他哭,谭玉涵猛捶他的后背失声哭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让我难受!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是人,我不是一个畜生!谭玉涵,我知道生命是什么,你不要用你的生命去做这件事,因为你是我的知己,因为我爱你,我必须让你活下去,如果你活下去,我们才能进行我们尚未开始的故事。谭玉涵我太爱你了,但……但我拜托你,算我拜托你,你要爱你自己,在苔城那天你也看到了,你的生命会像郑湘的一样伟大的。”
他满脸滚落的泪珠已经抑制了他说话的能力,他放大声音语无伦次地顺着他脑海之中的符号呜咽着。
谭玉涵坐在他的身边,抱住了他的肩膀,她把脚掌贴在冰凉的地板上,忍住眼泪,“还能从头来过吗?”
从那天开始每天夜里,袁派明等待着谭玉涵睡着之时,光临医院中有新生儿啼哭的地方。逐渐地,他爱上了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之声。那会是生命的原点,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当袁派明第一次遇见袁锋时,他感觉医院里的嘈杂声都停止了,他正通过镜子看着婴儿状态的自己。
当然,那个时候作为新生儿的袁锋还不叫袁锋。
自从袁派明第一次来到产房的时候,他就想从那里的护士处打听弃养的婴儿。由于他频繁的拜访,那些护士都认清了他的脸,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们会为袁派明沏上了一杯清茶,邀请他在护士休息站里坐下。在那个地方,袁派明为这些打着哈欠却不舍得睡觉的护士们讲了他在美国留学,在水城被绑架,炸掉一间实验室,但最能引起护士们兴趣的还是生命的故事。作为交换,护士们也向他介绍了自己的生活。她们是整个医院里唯一一群穿粉衣服的护士,粉色的衣,粉色的墙,为了保护新生儿可爱的眼睛。昼夜轮班一个月不回家也被她们习以为常,比起那些急诊室里的医生护士,她们的工资更少。但她们每天都很快乐。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有善也有恶;有黑暗也有光明,那里便是那些全部新生命走入社会的第一站。当她们看到婴儿的心跳正常,呼吸流畅并发出健康的啼哭时,一切辛劳苦闷便无踪无影,她们说那好像也是随着生命附赠来的喜悦。
而那个即将叫袁锋的孩子,已经躺在新生儿科的粉色摇篮里,十天了,他哭闹的声音也逐渐消失了,他吮着自己的手指,瞪着清澈的眼球,看着一个一个的妈妈抱走她们的孩子。在确认他被遗弃之后,护士才把小男孩送到了袁派明的手里,这个三十一岁的男人终于在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重量。一会儿沉甸甸的,一会儿又很轻盈。在袁派明怀中,他没有哭泣,他用肉嘟嘟的手搂住了袁派明的脖子,用力地喊:“爸爸……爸爸。”这让袁派明潸然泪下。
“好多孩子都是在这里被教会叫爸爸妈妈的,这个孩子估计在这待久了,自然就学会了。”护士试图解释,但她发现袁派明情绪已经失常时,就只好接住了袁锋,摇晃起了他,“宝宝乖,听话话,待会儿我们见妈妈。”而这时的袁派明蹲在墙角,他的哭声压过了婴儿的哭声。
袁锋被抱到了他未来母亲的跟前,护士担心的是他看到每个新生儿的母亲都有一头长发,他是否会把那个没有头发的女人当成母亲,但她还是摇了摇袁锋:“乖宝宝,这是妈妈。”
“妈妈。”
谭玉涵用颤抖地手接过了那份来自人间沉甸甸的爱,抱在怀里。“哎,妈妈在这,我可怜的孩子……”
在母亲怀中的袁锋学会了,她母亲嘴里的第一句话:“哎,我可怜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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