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下午,北京天气微凉,阴云密布,那条生活在宋学津三十五楼办公室里又肥又大的金鱼也跟随着压抑的天气躲藏在鱼缸的角落。沉闷结伴着无奈从那个漆黑的走廊里延伸出来。阴沉的天不落一滴雨水,像是天空的呜咽。
宋学津凝望着窗外的高楼,停止了手头的工作,随着他沉闷的思绪游荡。他感到对自己无比的陌生。
突然,他听到从那个漆黑的走廊里传来了局促的脚步声,像是巨石在拍打地板上冰凉的瓷砖,那个脚步声更像是一辆早就失控的车。他这时才意识到在他的办公楼那层还有这么多人。外面一阵吵嚷喧闹,似乎整个长廊早就被围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每个人都以极大的音量大叫着什么,一切嘈杂……突然有一个男声以更高的分贝让他们安静了下来,“看这里,宋先生在这里!”
于是,无数只手像雨点一般拍打着宋学津办公室的木门,他们撕心裂肺地喊着:“宋先生,您在吗?要出人命了!求求您出来!”
宋学津打开木门,两三个梳着油头的矮个子男人随着惯性被挤进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往他办公室里进。宋学津疑惑地问他们“发生什么事了?”他们一群人呜哩哇啦七嘴八舌。除了“要出人命了”没有让宋学津听清一个字。
一个中年男人大吼:“都他妈的给我闭嘴,让我说!”他是产业园里的一名负责人,他们的那块区域主要负责一切生物技术一类的实验,“四个研究生租了一个仪器室来做实验,结果一不小心给用鸡胚卵黄囊传代培养的立克次氏体培养基洒了,那个小先生闹着要跳楼啊!现在他把我们锁在外面。自己一个人正在那天台上坐着呢。”
宋学津二话没说挤进人群往天台上跑去。产业园大厦的顶层只有一个铁栅栏门,不过,门一定被那个想要自杀的年轻人锁死了。
有两个人弓着腰,撅着屁股趴在铁门前像是在喊话一样:“黄沣敏啊!快给我上来,你知道从这个地方跳下去你要变成什么吗?肉泥!你呀如果想死呐,就买把刀割你的手腕。”
另一个人拍了他一巴掌:“割你妈的手腕,割手腕的嘴都给你疼白了,眼珠子都能让你翻一圈。沣敏啊,你要真想死啊,实验室里的硫酸铜有的是,你一喝保证你……”
他再没有说下去,因为这时宋学津已经站在了他们的身后。宋学津不知道谁能使出这么大的劲,这也似乎是他平生以来最狠的一击,他用尽全力踹在那两个撅起的屁股上。他们两个人捂住屁股开始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其中一个叫了一会儿后张大了屁股一样的嘴巴:“宋先生,宋先生您来了……”
“呸!”宋学津一口唾沫吐在他的嘴里:“被狗日过的混蛋!给我滚!”他们两个就像狗一样走了出去,嘴里嘟囔着:“他们这群人啊真搞不明白。”
“回去再开一局激光神刀去!”
宋学津扒住铁栅栏瞭望着天台,他看见了黄沣敏的身影,他坐在大厦的边缘上,一只脚踩在天台之上,一只脚悬在万丈高空里。宋学津喊:“你是水城大学的吧,黄沣敏,我认得你,我认得你;说起来我们还是朋友呢。”
那个中年男人也挤上前去帮腔,“黄沣敏啊,你不就是怕感染吗?宋先生就在这儿……”
“滚开,我他妈的活死人一个,死就死吧。”
“呵,你不给我面子,你也要给宋先生面子吧,当年宋先生的载人基因治疗我给你说,两下子就把那个Friedreich那个失调症给治好了,你的感染什么他娘的对宋学津而言都是小意思。”
“沣敏小兄弟,你没有做错,都是别人的错,你别拿别人的错来惩罚你自己!”
“激光神刀,我操他祖宗的激光神刀!他妈的……我身边,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像疯子一样!因为我他妈的跟他们不一样,他们就他娘的拉帮结派,他们就孤立我,耻笑我,说我不是正常人。他们无休止地影响我歧视我,他妈的。这让我一刻都待不下去!我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在这二十多岁的年纪里有多少成就,有多少荣誉,而我呢!我他妈的每晚都得被他们玩激光神刀时的鬼哭狼嚎声吵得睡不着!”
“你活你自己的,管他妈的别人!黄沣敏!你他妈的给我记住!你给我好好记住!自己是自己的自己,自己是自己的一辈子。”
“这种话我听多了!”
“好黄沣敏,我不说这些话,那你知道我治Friedreich的过程,我看见了什么吗!我看见了生命!你能活一秒,有他妈的多少细胞要运动,多少元件要工作,多少原料要他娘的配合你的新陈代谢,让你他妈的像人一样活着!一个细胞就相当于甚至高于一台电脑,你给我算算,你给我算算!你的生命值几台电脑!罪过!你真的是罪过!黄沣敏!你根本没资格自杀!”
“宋先生说得好哇,”那中年男子帮腔道:“你要自杀了,下辈子能托成人吗?退一万步你托成了人,你能托成中国人吗?再退一万步,你托成了中国人,那中国那五千年历史可不是一个人编出来的,你能托成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里的中国人吗?”
黄沣敏默不作声,他身上的理性似乎回归了,他开始产生了一种由高空带来的恐惧。宋学津大喊:“沣敏啊!给我下来,我宋学津拿我名誉做担保,马上给你送医院去,医疗费我来出,要是治不好了,我去楼下给你借台意识转换仪来,我立马,亲自给你身上的立克次氏体消掉。然后你的破研究生也不用再上了,我教你生命物理学,你就跟着我,你的那些混蛋同伴……你就别理他们了,跟着我,只要你肯干,绝对有成果,我今天当这么多人的面说了,他们每个都有目证的,要是我宋学津敢反悔,就把我……就把我捆在避雷针上,让雷劈了我去!”
“哎呀,黄沣敏!你赚大发了,跟着宋先生混,我们都求之不得呢,你快从天台上下来,快下来啊!”
黄沣敏显然动摇了,但恐惧夹杂着寒冷的天气,他爬下来的时候打了个哆嗦,这可把所有人的心都卡嗓子眼上,好在他打开了铁门。宋学津第一个接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像尸体一样,但接触到了宋学津的手时突然有了血色,宋学津给了他一个拥抱,含着泪说:“我的好兄弟啊让你受苦了好兄弟……”
几个人马不停蹄地给他送往北京人民医院,那里早就充满了来自中国每一个地区的人。那个中年男人报了宋学津的名字。十分钟之后,医院就开出了床位。医生没在坐诊直接跑了下来,对宋学津点头哈腰说:“正好查房,正好查房。”
他们化验了血,又化验了尿,左验验右验验终于得出了结论一点立克次氏体感染的迹象都没有,这让宋学津悬着的心放下了,因为他也没有什么把握在没有谭玉涵和袁派明的帮助下进行第二次载人基因治疗。
天色已经暗沉,淅淅沥沥的雨坠了下来。宋学津敲响了黄沣敏的门。他捧着一本书放在了黄沣敏的床头。“沣敏啊,这是我的老师查尔斯先生在我科研开始前送给我的书,应该还有一本叫《巨人传》,可惜在搬来北京的路上被搞丢了,这本《格列夫游记》啊,是本粗俗得很的讽刺小说,我读完一遍后,根本不了解查尔斯想干什么,就像大人国里的人不了解小人,小人国里的人不了解大人,飞岛上的人和慧骃国的人不了解正常人一样。若是你把生命给读懂了,你就能够以沙粒大小的眼睛看到庞大的生命,以银河大小的眼睛看到渺小的生命,用我宋学津的话说啊,就是,正是生命承载斗转星移的翩跹,正是生命缔造沧海桑田的无垠。”
黄沣敏颤抖地接过那本泛黄的《格列夫游记》,书的扉页上潦草地签着查尔斯的名字。
宋学津仰头叹了一声:“最近来到北京啊,我有了大把的时间,我知道这里面可有大道理,可我也没有说清楚过。”
黄沣敏把书抱在了胸前,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世界的温柔,他想起了他每日流着泪水,不辞辛劳为自己的科研实验付出时;他背后的同伴像狼狗一样抱着手机和电脑,他们对自己的科研任务显得若无其事,而把自己全部充沛的精力花费在了激光神刀之上;他们赢了要狗叫,输了要驴叫,卡了要猪叫,各式各样的畜生的叫声,就像漫天飞舞的魔鬼一般爬满整个房间,再爬进他的耳朵,他深陷一种被忽略的孤独感,他甚至怀疑他自己所做的是否是件正确的事,他怀疑自己是否该加入他们。
那天,他们在为他们的生物学实验培养立克次氏体,要知道那是一种极易感染,极易致病的原核生物,而且因为某种特性,只能被接种到液体培养基中传代培养,一点也不出他所料的是他的“朋友”都蜷在墙角,他只好点燃酒精灯开始烧接种针,当他接种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一个人可以达成的任务。他只得央求他们帮助自己,他们面面相觑似乎在排查谁最不走运,之后一个丑陋的矮个子男人显然被他们选中。他上前,极不情愿地帮他拿起了液体培养基。那个男人也最多只乐意为他拿着液体培养基。半个钟头不到他就扭头大喊:“怎么样兄弟们,开局激光神刀?”
那沉睡的氛围突然有了极强的活力“萨斯给”,“呦西”,“上号”然后所有人都进入到了另一个高等的世界,进入了一个可以给正常世界制造噪音,一个有理由永不顾忌他人感受甚至死活的世界。
突然,游戏的画面,变成了一帧一帧的,那个男人大叫:“操你妈的,操你妈的,卡!卡!卡!快来救我。”他的眼神比被正在凌迟的人还无助,但他的脚步却没有停歇的意思。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太完美了,整瓶立克次氏体的培养液被完完整整地溅在黄沣敏的手腕上。
黄沣敏大叫,可没人察觉得到。他身后的人这时也大叫一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操你妈的,操你妈的,我他妈也卡,哥哥们,爸爸们,爷爷们,祖宗们快来救我!”
黄沣敏这才深深地知道,无论是洪水,地震还是泥石流,他们是绝对不会离开这间房子了,离开他们挚爱的激光神刀半步。于是他棒喝起来“混蛋们,看看这是什么嘛!立克次氏体,你们把它洒我手上了。”
“那我们总不能挂机啊,上不了分队友该骂了!”
“十分钟,我们这一局打完,打完了就……哎,卡!卡!卡!快去救我!”
黄沣敏这才意识到了,立克次氏体固然可怕,比立克次氏体更可怕的兴许是他所处的那个失败、黑暗、浮躁却被精美包装的世界和这世界里失败、黑暗、浮躁却被精美包装的人。他沉重地甩门而去,以被绝望附着过的速度,往天台上疾驰。
那群游戏里的善人居然回到了真实的世界,他们用疑惑的神色互相对望。
“黄沣敏,那家伙去跳了。”
“跳就让他跳呗,反正为了团队的荣誉,什么都不能组织我挂机的,为我们的荣耀!为我们的胜利!萨斯给!呦西!”
黄沣敏看着宋学津的脸问了他一个问题,“多少人都被像激光神刀让人沉迷的坏游戏毒害了,为什么国家还在支持它的发展,还有那么多激光神刀职员在刻苦研究这些浪费时间,浪费生命的东西。”
“嗯……”宋学津也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语言系统缺乏了适合的词语,他组织了好久语言,才想出了一个他认为近似合理的回答,“可能,可能是因为,因为这个社会,贫富差距的推进,需要把更多的资源给最优秀的人,所以说,为了让那些不够优秀的人被社会筛走,嗯……面带笑容地被社会筛走,那些优秀的精英就发明了一大堆的游戏,来减少那些普通人用来上进取得成就的时间,并让他们的身心感到无比愉悦。国家只是需要那些强大的精英搞科研,搞经济。那些普通的人干农活,扫大街,刷盘子,扫厕所没有一句怨言。总之啊,游戏是促进社会发展的,你不用怀疑你自己,你这么做也是绝对正确的,沣敏,你该坚持你的路。”
“那如果搞科研,搞经济的人也在他们工作中游戏呢?宋先生,我一点也不明白,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的,我知道爱我的生命,我知道用我生命为人类的发展作出贡献。可是天哪,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我还能有什么样的成就,我不知道我的下半生该怎么活下去。”
“沣敏啊,”宋学津似乎被他的问题困住了,“我才疏学浅,有些问题我也没法回答你,这样,我明天带你见我的一个恩人吧,他就是你所说的激光神刀的创始人,虽然说那个游戏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你也可能非常抗拒,但无可非议的一点是,没有赵江南,你也许没有办法站在北京,没有办法有一个生物实验室,没有赵江南就没有我宋学津,也许就没有你黄沣敏了。”
翌日,在宋学津的带领之下,黄沣敏见到了激光神刀游戏灾难的始作俑者。宋学津向他请教了昨晚黄沣敏的问题,也表达了他的想法。而赵江南却露出了智慧的笑容:“宋先生说的,我可不满意,什么精英和普通人啊。你见过有谁的一生被游戏给毁了吗?没有,显然没有,我做游戏的目的就是要做一个能让人高兴的玩具,一个既让玩家高兴又让我有市场的玩具,大家高兴,我赚钱,仅此而已。”
“哈哈哈,”宋学津拍着黄沣敏的大腿笑了起来,“赵先生,原来这样的啊,我是真的恍然大悟。”
“哎宋先生,你们来的时候看到我的楼吗?”
“跟种了爬墙虎一样,挺好看的。”
“哪他娘的是爬墙虎啊,这是前些日子一个巴西的热带植物公司杂交培养的这个植物,是激光神刀里的红藤蔓!”
他又搂着宋学津去了他的办公室里面,把黄沣敏一个人留在沙发上,他的办公室里陈列着一个忍者的雕像,他身后背着一把亮闪闪的武术刀。
“赵先生,又是你粉丝送你的,你游戏里的手办吧。”
“何止是手办,”他接下按钮,那个忍者唰地一下鞠了一躬喊道,“哈气没妈西得,杜中,有楼西苦欧内嘎意马斯!”
“这是个机器人,会说日语的机器人。”
宋学津看到赵江南的工作台上添了好些PCR等生物仪器,激动地说:“赵先生,您又要重操旧业了吗?”
“是啊,跟你不一样,搞点不上台面的小研究,毕竟也不能干一辈子游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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