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云师太给婉妤的批命很差,很差。
这在阿琅的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作为侯府嫡女,婉妤再怎么样,都不会太差的,除非府里给她找一个很差的婆家。
她不是侯府其他的姑娘,老太太绝对是不可能将她随意嫁出去。
如今不就是一门心思盯着七皇子么?
可如果按照阿琅所想那样,婉妤的身份有问题……
作为侯府出去的姑娘,上京‘双姝’之一的名头是她自己挣的,怎么也不会差到如慧云师太批命里说的那样呀。
就算因为慧云师太的批命差,就要杀人嫁祸?
一个闺阁女子,哪里学来的御蛊术?
说出去,谁会信呢?
不管如何,东西都是在慧云师太的起居室内找到的,冤枉不冤枉总是要查过才知晓。
如此,慧云师太免不了去大理寺的牢房走一遭了。
不过,慧云师太是能称得上名号的师太,心性到底不是寻常人能比得。
对于去大理寺的牢房这事,最后竟也看得很淡。
阿琅跟着来慈云庵要做的事都已完成,外头雨停了,天色蒙蒙黑,阿琅还是决定下山回侯府去。
老太太病倒的消息有些人家已经知道,她要再不回府,想来就要被一些人说嘴。
她为了富贵,竟然铁石心肠到不去祖母跟前探望。
天下无不是父母,可以延伸为天下无不是长辈。
这年头,子女宛如父母私产,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父母杀子女,犯法。
然而很少会被重罚。反之,则是十恶不赦的重罪。
老太太一把年纪,病倒了,作为亲孙女怎么能心如铁石不闻不问呢?
事情一旦传扬开,这样想的人绝不在少数。
她刚上马车,吩咐胡七往侯府回去,就见有人掀开帘子,一阵风吹进来,阿琅抬眼看去。
竟是清河郡王。
“外头下雨,带一程。”萧珩颔首,坐在一侧。
阿琅,“……”
说的这样可怜,不带都不行。
马车开始动了起来,萧珩靠在车厢上,落了落眼睑,凝视着离他不远处的一截广袖,上头绣得是落花扇。
谁都没说话,马车内气氛过于安静凝滞。
“十年前,靖安侯夫妇曾经去过蜀地。”冷如清泉的声音打破了凝滞。
阿琅微微讶异,生身父母曾去过蜀地?还是十年前?
当时,她和父亲也在蜀地,那年母亲怀有身孕,吃不下,睡不着,父亲心疼坏了,就在当地住下来。
那里的吊脚竹楼,颇为奇特。
她没做声,清河郡王不会无缘无故的说起这个。
说不定,这也是他明明有马,却上了自己的马车一样。
什么外面下雨?
好像从前骑马不下雨一样。
果然,萧珩的声音继续响起,
“当年靖安侯夫妇去时,还带了贵府七姑娘和七皇子一同前去。”
这是个想不到的事情呢。
阿琅微微讶异。
怪不得七皇子对婉妤那样的死心塌地。
这可真是青梅竹马呢。
不仅仅有指腹为婚,两人还共同游山玩水过。
阿琅拧了下眉,但眉间又飞快的抚平了。
这位郡王是在间接告诉她,婉妤确实有可能会御蛊么?
萧珩双手交握在一处,两根拇指互相抵在一处,
“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因为带着七皇子,所以不为外人道。”
“当年陛下在封地时,忽然病倒,随行太医说是蜀地的毒药,有个药引只有蜀地才有。”
“靖安侯夫妇就是为陛下去寻找药引的,为了掩人耳目,带了两个孩子,扮做游山玩水的夫妇。”
阿琅点了下头,看如今皇帝陛下那生龙活虎的样子,想来是药引找到了。
否则,还真不好说如今的大周朝会是什么模样。
萧珩的口吻平静,叙述不紧不慢,仿佛只是在说这道菜是白菜和白菜组成的。
“多年前,慧能大师说是要闭关,闭关前,放出消息,送出三卦作为闭关前佛祖对众人的馈赠。”
“那三卦,侯府老太太得了一卦,最后给了贵府七姑娘,当时慧能大师给七姑娘的批命与慧云师太截然相反。”
若慧云师太给婉妤的批命是低到尘埃去,那慧能大师给七姑娘的批命就是贵不可言。
萧珩接着说完了后半句。
阿琅真没想到,里面竟然还有这样的隐情。
慧云师太和慧能大师是师兄妹,想必慧能大师的批命她是知道的。
可偏偏,她给出的批命是那样的,一喜一悲,谁会愿意去信那悲的呢?
这样说来,又是更加肯定了婉妤的动机。
可是,要让阿琅相信人的一生是上天注定的,那是万万不能的。
她一直笃信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水水流,人能靠的,就只有自己。
无论怎样的逆境,只要你愿意付出努力,定然能得到不菲的回报。
这也是她为何无论老太太,婉妤怎么说,对于侯府这样的出身她并没有很看重的原因。
也许,这样的她,在众人眼里是异类,是大逆不道。
萧珩见阿琅垂眸,知道她是在思考,并未再出声,只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会,他的目光移开,想要将阿琅白天给他的册子拿出来看。
低头见,他的目光停留在马车角落的暗格上。
暗格半开,里面放着一册书,封皮上几个大字《母猪如何能增产》
萧珩,“……”
这是什么神书?
这位靖安侯府的六姑娘,可真是每见一次都能给他意想不到的惊喜呢。
他以为派出那么多属下,搜罗了她那许多的资料,自己对她是有一定了解的。
现在,转而套上了一个更加神秘、聪明、理智、又风情的面纱。
他低低轻笑一声,拿出绸布包着的册子,看了起来。
阿琅听到笑声,抬眸见着萧珩面色有一瞬间的古怪,这才顺着他的目光看一眼。
哦,这本书是她让江婶放上车的,父亲留下的产业里有一处专门养小黑猪的庄子。
听说小黑猪的肉比普通的肉好吃一些,她还想着要不要多产些。
多些进项。
这书,她只看了一半,刚刚本想拿出来看一眼,打发时间。
偏巧清河郡王上了车来。
“除了这些,就没别的了?”阿琅问道。
她还有些关节没想通,对靖安侯府从前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多,需要这位郡王来补充呢。
她当然也可以去问王嬷嬷他们,不过,王嬷嬷他们说的,都是带着偏执的感情色彩。
不如郡王来的客观冷静。
闻言,萧珩的面色一下变得更古怪了。
她以为自己是讲故事的木偶人呀。
好吧,是他自己要说的,怪不得别人。
一路上,冷如清泉的声音不停歇地在车厢里响起,听得人耳朵发痒。
渐渐,这声音变得有些干涩。
马车摇晃间,终于停了下来,外头胡七的声音响起,
“姑娘,侯府到了。”
正听得津津有味的阿琅眉头皱了皱,她舔了下唇角,感觉吃好吃的东西吃到一半呢。
不过,她总不能邀请郡王大人进去继续讲吧,这样好像有些不妥当呢。
没等阿琅动作,坐着的萧珩已经起身,掀起帘子立在车板前,冲里淡淡道,“下车。”
阿琅下了马车,这是两人第二次单独乘马车,上次是迫不得已,下车的方式也是独特。
这次,郡王大人亲自给她撩帘子,好像有些受宠若惊呢。
她下了马车,朝萧珩扬扬下巴,“天黑了,你是回府还是去哪里?让胡七送你过去。”
萧珩微舒了舒眉,“多谢姑娘,我要去的地方就在不远处。”
阿琅偏眸往远处看了看,轻抿起唇角,含笑道,“那王爷请自便。”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往侯府而去。
胡七把车停在侧门,一进门,两个守门的对她的出现没什么惊诧的。
好像她每天出去回来一样,一切照旧的让阿琅有些恍惚。
仿佛这几天好像一场梦一样。
已经是戌末,靖安侯府是个过了饭头就绝不开火的府邸,这样的夜晚,自然是不可能满府灯火。
阿琅手中没有灯笼,沿路偶尔也见得着有下人来往,提着的灯笼遥遥明灭,也算是一景了。
阿琅这个时候没什么兴趣赏景,只想早些回院子去。
她的院子看起来很好,却地处比较偏远,渐渐,连远近的灯笼也没有了。
正当她走在一处假山时,忽然一道声音冒了出来。
“姐姐,傍晚来了个小尼姑,说是师太让人送给姑娘的。”
是一道男声,听起来很谦卑恭敬。
阿琅退后一步,靠在假山上,静静地听着。
“她没说别的吗?”一道低低的女声问道。
“没有,那小尼姑急匆匆的,将信给小的就走了。”
阿琅听出来了,这个小厮是角门的看门人之孙,至于女声,是婉妤身边的贴身丫鬟芸枝。
只听他继续说道,“还有,前些日子,姑娘让小的看着七皇子。”
“小的跟了七皇子两日,他除了去宫里,还去过丞相府。”
“别的,就没了。”
阿琅知道,婉妤会让下人看着七皇子府的动静,约莫还是对顾瑞照说的有所怀疑了。
也是,她一心一意的想要嫁给七皇子,忽然有人告诉她有拦路虎,她怎么会不着急。
至于师太,应该是慧静师太吧?
看来,慧静师太和婉妤的关系很不错。
她前脚走,后脚就派人送信给婉妤。
她眉头蹙了蹙,是什么,让慧静师太这么着急的送信给婉妤?
阿琅静静地靠在假山后,听到两人又说了几句,就分头散开了。
婉妤能成为上京双殊,看来很不简单呢。
阿琅停了一会,没再往自己的院子走,而是转了个方向,往老太太的院子去了。
作为孙女,祖母病了,还是应该去探望下的呢。
*
慈云庵里,慧静师太等了好久都没等到报信的小尼姑回来。
想来是入夜被困住了,也好,说不定明日就能带回口信。
安慰了自己后,慧静师太洗漱歇息。
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好久,脑子里走马观花一般掠过前尘往事,一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昏昏沉沉中,她忽然觉得脸上有点凉,伸手摸了一把,湿漉漉的?湿漉漉的!有些粘稠。
她想起夫人死前,那口中涌出的鲜血,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等到再没有东西吐出后,就神色安详的睡过去,这一睡就不起。
慧静师太猛然惊醒,又摸了一把,真的很粘稠,还带着血腥味。
床上怎么会有血?
她直挺挺坐了起来,惊慌失措地大叫,“来人,来人。”
侍候的小尼姑本睡的正香,被惊醒后,衣裳都来不及披,就冲了过来。
可慧静师太有反锁房门睡觉的习惯,是以,小尼姑推门怎么也推不开,只把门给推的乒乓响。
害怕至极的慧静师太叫了好久也不见人来,终于想起房门被反锁,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冲去开门。
中间撞到房中唯一的桌子。
她痛呼一声,跌倒在地,却顾不得喊疼,而是浑身寒毛竖起,她好像又摸到了地上也有粘稠的东西。
仿佛碰到烫手的山芋,连滚带爬地去开门,手忙脚乱地抽门栓。
可那门栓仿佛被订牢在门框上,抽了五六次,才终于抽开门。
过来叫人的小尼姑见着慧静师太的模样,有些害怕。
光光的头颅,面无人色,两只眼睛瞪到极致,好像就是个骷髅般。
小尼姑心头一跳,“师父,您……你这是怎么了?”
慧静师太听见人叫她,打着颤,爬着出了门槛,还是小尼姑将她扶了起来。
“点灯……点灯……”慧静师太回身直勾勾地盯着黑漆漆的屋子,上下两排牙齿剧烈颤抖。
她这模样把小尼姑吓坏了,只觉得那黑漆漆的房间里似乎藏着一个吃人的妖怪。
她有些害怕。
可在慧静师太逼人的目光下,小尼姑只能壮着胆子进去点灯。
她怎么这么倒霉?为啥被派来服侍这样一个师傅。
今天要不是师姐被师傅派去做别的事了,也不会只留她一个人了。
小尼姑战战兢兢的将灯火点燃,屋子里瞬间亮起来,里面的情形也暴露在眼底。
没有妖怪。
什么也没有。
这样的情形让小尼姑心里还是有些发毛。
又不断的安慰自己,可能是师傅做了噩梦,被吓着了吧。
见着屋内的情形,慧静师太却并没有松下气来。
心头越发的害怕,只差一口气就晕过去了。
是她,是她,一定是她不仅入了六姑娘的梦,也来入自己的梦了。
这是要做什么?她想做什么?
要报仇也不是找她呀。
瑟瑟发抖的慧静师太牙齿切切,发出刺耳摩擦声。
她神经质地东张西望,仿佛有什么人的鬼魂就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随时随地准备跳出来索命。
“冤有头,债有主,不是奴婢杀的你,你别找我,你找正主去呀,你去找她。”
慧静师太的声音开始轻轻的,后来越来越大。
一张脸青中带白。
小尼姑开始没听清楚她说什么,到了后头,听到慧静师太说什么找她。
心里发毛。
只觉得这慈云庵太可怕了。
白日里,主持师太被官府抓走了,晚上,自己的师傅发疯了。
想逃!
慈云庵也是佛门清净之地,怎么会有鬼怪。
对!
小尼姑余光瞥见供奉在屋里的菩萨,
“师傅,你只是做噩梦,咱们这可是庵堂,菩萨庇佑的地方,那些脏东西进不来的。”
慧静师太差点魂飞魄散,听到小尼姑的话仿佛听到了梵音,紊乱的心跳逐渐平复。
对,这里是菩萨庇佑的地方。
这也是她出家的原因啊。
有菩萨在,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对,就是她也不能!
望着宝相庄严的菩萨,慧静师太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她牙齿战战,
“对,对,菩萨,一定要镇住她,镇得死死的。”
她浑身发软,踉跄着走到佛像前,跪倒在蒲团上,
“菩萨,菩萨保佑弟子,弟子一定虔诚向佛。”
声音渐渐低下去,低的慧静师太自己都听不清楚了。
我没杀人!我怎么可能杀自己的主子?夫人和她一起长大的啊。
跟我无关,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因果报应,都算在另外一个人身上。
她什么都没做,不过是看到了不该看的。
她也是被威胁的,她隐秘之事被人发现了,若是被那人宣扬出去。
那就是她死啊!
她不能死!那就只能夫人死了!
后半夜,慧静师太没有合眼,不断的敲着木鱼,念着往生咒。
不要再来找她,不要再来入梦,好好的去投胎不行吗?
心愿已经达成了呀!
那个女孩已经找到了呀!
*
侯府里,阿琅并没有在老太太的院子看到婉妤。
听侍候的人说,婉妤连着几天没合眼,不眠不休地照看老太太,熬不住,刚刚晕了过去,被送回去歇息了。
阿琅笑了,晕的时机真好呢。
说晕了的婉妤,并没有晕,看了丫鬟送的书信后,靠在床头,屏退丫鬟。
只见她把床板掀开一角,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木盒子。
木盒很普通,没有花纹,就连打开盒子的暗扣都没有。
这个盒子,是婉妤十年前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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