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无憾有些犹豫。
“留着吧!”顾执安开口,“留一点念想给我们,让我们给师父立个衣冠冢。否则以后我想师父了,也不知该跪在哪里。”
“老二说的对,大师兄,就依着小师妹的吧!”
“是啊。”
“就留着吧!”
其余几个师兄弟也都开口附和。
曹无憾终于点了头:“也好。虽然师父的遗嘱是要把所有骨灰都撒出去,但……反正我们容门弟子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惹师父生气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回了。”
这话让让师兄弟几个都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又哭了。
“我怎么觉得像是在做梦?”范青莲的泪珠扑簌簌直掉,“大师兄,等我睡醒了,是不是师父还活着,小师妹也没有忘记我们?”
“三师姐,我也希望是做梦。”苏巡拉着她,两个人哭成了一团。
“你们哭,我也想哭了呜呜呜。”崔数抱住他们两个,嗷嗷大哭。
丁白衣扭头擦了下眼泪。
顾执安眉宇间全都是悲伤忧愁。
就连一直立在最后面的谢渊也神色凝重。
只有曹无憾尚且保持平静:“你们哭一会子也就罢了,何至于一直哭,咱们学医术的,难道还看不淡生死吗。如今师父的后事已经办完,接下来该规整规整容门的事情了。”
“你是大师兄,师父不在了,容门自然归你管。”顾执安说。
“不,你们忘了,谁才是师父真正的传承弟子吗?”
师兄弟几人一起看向向云疏。
他们当然不会忘记。
师父早就明确说过,等他不在了,滂沱山就归小师妹。
可是,现在的小师妹记忆全无,也忘记了医术,她还能做滂沱山的新一任主人吗?
曹无憾似乎看出了师弟们的担忧,正色说:“师父临终前交代,容门的下一任门主,是小师妹。你们有异议吗?”
丁白衣轻声说:“我们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小师妹她……”
“小师妹的记忆会不会恢复,我说不好。但她的医术是一定会恢复,并且更胜从前的。”曹无憾说,“至于其他人,原本做什么,还是依旧做什么。师父过世了,咱们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小师妹你过来,有些事,我得先跟你交代一下。”
经过他的耐心解释,向云疏对这几个师兄弟有了初步的了解。
老二顾执安擅长兵器,表面上管理琉璃厂,实际上暗地里搞火器的发明创造,和包括大乾在内的几个国家做交易。
滂沱山的财富有一半是他赚来的。
老三范青莲,擅长千金科,并且常年打理滂沱山事物,是老爷子最信任的弟子。
至于老四丁白衣,剑术高手,是除了大师兄之外,滂沱山战斗力最强的弟子,原本容苍澜对他也寄予厚望,但没想到他只对舞刀弄枪感兴趣,一双手舞得动寒铁做的剑,却捏不住那根细细的银针。
不过,直到没多久之前,他们才知道,丁白衣并不是只学了剑术,他还跟着师父学了所谓手术。
只可惜条件有限,除了在小动物身上缝缝补补,他还没有正式给人做过一台手术。
这也是他对师父的愧疚和遗憾。
老五和老六一个擅长制药,一个擅长种药,原本应该是最好的搭档,但他们俩却时时刻刻要吵架。
向云疏对着几个师兄行礼:“如果这是老爷子的临终交代,那么我接受。”
这话让包括曹无憾的几个师兄有些意外。
阳春三月,暖风和煦。
四十岁的长兴侯老夫人顾晚宁,身穿莲青色云雁细锦衣,站在廊下,看着天上的云儿飘飘忽忽,又高又远。
长兴侯周锦郎的葬礼刚刚结束,丧幡迎风猎猎飘荡。
庶长子周修继承了爵位,把她挪到了寻芳阁,客客气气说:“母亲,寻芳阁安静,您向来喜欢清净,就搬到这里来住吧,有什么需要的,差人同儿子说一声。”
寻芳阁是长兴侯府最偏远的一个小院子。
周修不是来同她商量,而是通知她。
除了默认,顾晚宁没有反对的权利。
她已经嫁到长兴侯府二十五年,从青丝到华发,膝下儿女七个,孙辈十五个。
虽然她没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但这些年她尽心尽力抚养着周锦郎的庶子庶女们,殚精竭虑维持着一大家子的体面生活。
没想到,她熬干了心血,却未得到一丝真心。
庶子庶女们成家立业后,便立即亲近了他们各自的生母姨娘,把她这个嫡母赶到了角落去。
她拈起落在肩头的一根白发。
韶华易逝。
青春美貌,富贵权利,从此都不再与她有关。
若有来生。
她必心冷如铁,不再付出任何真心。
……
傍晚忽然下起了雨。
婆子来送饭,看到顾晚宁靠在廊下的躺椅里,闭目沉睡,手中的书滑落在地上。
雨丝斜飞,打湿了她的裙摆。
“老夫人,晚饭来了。”
她走上前叫了声,没有得到回应。
婆子小心翼翼把手指伸到她鼻子下面,吓得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周修和两个弟弟带着大夫赶过来,确认了老夫人的死亡。
“管家,发丧吧。”
周修收回视线,轻描淡写的吩咐管事。
管事忙颔首:“侯爷,老太太的丧事,按什么规制办呢?”
“府里也不宽裕,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周修说完就抬脚走了。
两个弟弟说笑着议论着老夫人库房里体己钱银的分配,也随之跟过去。
……
滴答细雨敲打在竹叶上,发出沙沙声。
顾晚宁从温暖的绫被中坐起身,看到端着盆进来的丫鬟豆蔻,有些恍惚。
豆蔻脸蛋圆圆,双丫髻,眉清目秀,是十六岁时的模样。
豆蔻和她一起长大,可惜不到十八岁就没了。
竟然还能见到年轻的豆蔻,这让顾晚宁觉得欢喜。
死后的光景,似乎也并不寂寞了。
清晨的凉风伴着雨丝吹进来,顾晚宁一动不动坐着,笑着看豆蔻。
“二小姐怎么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
豆蔻把盆放到她面前,声音清脆,“奴婢伺候您梳洗吧,首辅夫人和长兴侯夫人都来了,大太太和太太请您过去呢。”
顾家兄弟两个,老大顾经继承了荣昌伯的爵位。老二顾纬也就是顾晚宁的父亲,没有爵位可继,只能靠着祖辈荫庇,在工部领着一份从五品的员外郎职务。
大房二房分别生了一儿一女,顾悠然十七岁,顾晚宁十六岁,一门双姝,都过了及笄,到了议亲的年纪。
顾家是百年传承的文人清流,姐妹俩又都容貌出色,因此有意结亲的高门大户络绎不绝。
顾家老太太和大夫人二夫人精挑细选了许久,最后选定了内阁首辅徐家嫡长子徐念和长兴侯幼子周锦郎。
身为荣昌伯嫡女的顾悠然身份比顾晚宁高了一层,因此好的要先紧着她挑。
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比没什么实权的长兴侯府强百倍。
而徐念已经高中进士,又是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周锦郎只是长兴侯幼子,并非嫡长子,没有继承爵位的可能。
因此最终顾悠然定给了徐念,而顾晚宁则嫁给了周锦郎。
梳洗后,豆蔻拿来一套粉霞锦绶藕丝罗裳,紫绡翠纹裙给她穿。
一如从前。
换好衣服,顾晚宁走出房门,踏着濛濛细雨,呼吸着暖春时节清新温暖的气息,惊诧于梦中的一切是那么的真实。
站到花厅门口,听着里面传来长兴侯夫人充满抱歉的声音。
顾晚宁有些愣怔。
与前世不同的是,长兴侯夫人并不是来替周锦郎和顾晚宁交换庚帖的,而是来求娶顾家大房嫡长女顾悠然的。
丫鬟青葙匆匆跑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二小姐,刚才我在前院听人议论,昨儿半夜,长兴侯府的小公子忽然在家闹腾起来,以死相逼,要娶咱家大小姐呢。”
顾晚宁怔了会,缩在袖中的手指掐了下手心。
嘶。
真实的痛觉。
顾晚宁意识到,她重生了。
而且重生的不仅仅是她,还有那个曾经与她成亲二十余载,在世人眼中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丈夫周锦郎。
前世和周锦郎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成亲后,她才知道,原来周锦郎中意的女子是她的堂姐顾悠然。
但木已成舟,顾悠然已经嫁给了首辅嫡长子徐念,长兴侯府惹不起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周锦郎只能把这份倾慕藏在心里。
没想到不到三年,顾悠然就被徐家磋磨死了。
顾悠然在周锦郎心里永远停留在了明媚秀美的年少时光,成为他此生无法忘怀的白月光。
他恨自己当年没有勇气违背父母之命,没有努力争取娶顾悠然,而是娶了他并不喜欢的顾晚宁。
他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中度过。
顾悠然死后,这份悔转化为对顾晚宁的恨。
在外人看来人生圆满的顾晚宁,实则没有一日得到过丈夫的爱,只有疏离和冷漠。
即使在她的拼尽全力下,让本没有资格继承侯府爵位的周锦郎成为了长兴侯,把逐渐落败的长兴侯打理的井井有条,红红火火。
即使她让无才无能的周锦郎度过了富贵悠闲体面的一生。
这一切,都比不过白月光在他心里的分量。
周锦郎觉得自己这一生过得乏味又寂寞,充满了遗憾。
一旦有可以重来的机会,他毫不犹豫重新选择。
因此,当顾晚宁听到周锦郎在家中以死相逼,求娶顾悠然的时候,她意识到,她和周锦郎都拥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第二章
“二妹妹,你也来了。”
身后传来一道温柔的嗓音。
不必回头,顾晚宁也知道,是堂姐顾悠然。
那个被周锦郎惦记了一辈子,临死前也念念不忘的人。
前世她嫁进徐家的高门大院,却被婆母苛责,怀孕八个月了亲自去厨房调羹,寒冬腊月滑倒后难产而死。
临死前,顾晚宁去看她,她憔悴浮肿的不成样子,已经说不出话来。
她从枕下摸出一封信,塞到顾晚宁手中,直直看着她,就这么睁着眼睛死了。
信封上写着“锦郎亲启”四个字。
人多眼杂,顾晚宁还没来得及把信处理掉,就被周锦郎发现了。
信写的缠绵凄然,饱含了对周锦郎的思念和遗憾之情,说虽然他没有按照约定去见面私奔,但她并不恨他。
信的末尾还与他约定,如果有下辈子,即使那天的雨再大,她也会一直等着他。
周锦郎看完信就崩溃了。
他揪住顾晚宁的脖子质问她,顾悠然的那封信在哪里,为什么没有交给他。
天知道,顾晚宁根本就没有拿到什么信。
顾悠然疯了吗,她要和周锦郎私奔,为什么要让周锦郎的妻子转交信件?
然而周锦郎根本就不听她解释。
他认定了是顾晚宁嫉妒,私自扣下了顾悠然的信。
是她害得他没法和心上人双宿双栖,是她害死了顾悠然。
一切错误的始作俑者,都是她。
从那以后,周锦郎更加怨恨她,冷淡疏离她。做了二十多年夫妻,除非是事关家族孩子的大事,否则半个字也不肯与她多说。
连续很多年,周锦郎在几个妾室的屋里流转,和妾室们不停的生孩子,从不踏足顾晚宁的屋子。
他给她正室的体面,让她管家。
但他就是一点关心和爱也不会给她,也不给她孩子。
他要惩罚她,让她孤独寂寞一辈子。
他做到了。
顾晚宁回头,看向那张年轻白皙的秀美脸庞,温和笑道:“堂姐,恭喜了。”
“二妹妹此话何意?我怎么不懂呢。”顾悠然不解。
“长兴侯夫人来提亲了,替他们府的小公子求娶堂姐呢。”
“啊。怎么会?
“听说周家小爷在家寻死觅活要换了庚帖,改娶堂姐,周小爷对堂姐真是情深义重啊。”
顾悠然脸上露出几分羞赧之色,嗔道:“这种话,二妹妹别乱说,传出去叫人笑话,说咱们顾家女孩儿不知羞耻。我说这话是为你好。”
顾晚宁微笑。
为她好?
前世她临死前也要坑她一把,让周锦郎恨了她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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