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楼船之上,往此时这里早遍布各色灯笼,人声鼎沸。
今夜却是一片死寂,只有江水拍打在船体的声音。
“我来了。”
寂静之中回答的女声被江风吹散。
发胀的手按在特意搭建出来的斜坡上。
指甲咔嚓咔嚓刮在板子上,留下一道道油腻的痕迹。
微弱的火光,跳跃在姜远的眼瞳。
借着那一点光芒,他看见一个硕大的东西,缓慢地爬上船来。
泡发胀大的身体,与其说是像人不如说是一种惨白的虫类。
湿漉油腻的黑发,裹满了全身。
身上绯红色衣衫,因长时间的浸泡和躯体的膨胀,丝丝缕缕渔网一般勒进尸蜡状的肉体里。
姜囡的尸身体内充满阴煞怨气,并没有被水中鱼类啄食。
却招了不少喜阴的藤螺吸附。
黑褐色的吸附物,密密麻麻高低起伏,吸附在惨白的躯体上,让她更沉重几分。
那庞然之物缓缓向着姜远爬来。
姜远喉中咯咯两声,下意识想要丢掉手中招魂幡,转身逃走。
赵鲤早已提前告知过他,姜囡此时的情况。
但真实见得,姜远还是喘不过气来。
赵鲤对此也有预料,早站在他的身后。
一只手提住他的脖颈,一只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招魂幡。
“不要后退,继续叫姜囡的名字。”
现在后退,说不得会叫姜囡以为自己再次被抛弃,进而暴走。
姜远汗如雨下,腿不自觉地发软。
每一次任务都关系众多人的性命。
任务时,赵鲤格外无情,以大拇指压了一下姜远颈侧的血管。
压迫力和痛感强行让姜远清醒。
他喉咙发干,下颚忍不住抖动。
前面的是大恐怖,后面的又何尝不是?
姜远吞咽了一口唾沫,挤压干瘪的肺部,终是再喊出了一声:“姜囡。”
“爹,来接你了。”
漫天飘散的白色纸钱中,姜远声音颤抖。
那裹缠着黑发和红纱的庞然躯体一顿。
或许是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了回应,姜囡趴伏在船板上,突然不再动弹。
被赵鲤挟住的姜远鼓起勇气,又喊了一声:“囡囡,我……来接你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姜远心中一松,他试着去看自己的妹妹,想看看她长大后,是什么模样。
模糊记忆中,妹妹姜囡玉雪可爱,坐在家中大槐树秋千上晃荡小脚。
可只看了一眼,姜远哆嗦着别开头。
远处的那具巨大尸骸,脸上爬满不知名的螺类,已经看不清长相,只一双黝黑的眼睛看着这边。
姜远心中百味杂陈,恐惧、恶心,也有一丝无法忽视的悲伤。
眼泪蓄满他的眼眶,他代替他的父亲,又再喊了一声:“来接你了。”
江风大作,魏世甩手抛出更多纸钱。
江心之中几点孤灯摇曳,姜囡缓缓的站直了身体。
她身上吸附的螺类摩擦,发出嚓嚓的声音。
“爹爹。”
嘴巴开合,她叫着父亲。
这喊声,让在场所有知道姜囡生前经历的人,都心中恻然。
赵鲤上前一步,捧起香案上的匣子,缓步靠近姜囡。
一旁鲁建兴顿时着急,急忙起身欲上前护卫。
赵鲤微微摇头,制止了他的动作。
诡物虽危险,但在执念怨气被安抚时,却是危险性最小的时刻。
靠得近了,赵鲤嗅到姜囡身上的潮湿的水气。
姜囡站着,肿胀的眼皮垂下,无光的眼珠直愣愣盯着地面。
赵鲤打开手里的匣子,露出里面一颗面目全非的人头。
王元庆在靖宁卫大狱中暴瘦,原本肥壮如猪的脸颊只剩一层皮耷拉着。
包裹在盐和朱砂的混合物中,看不清面目。
但诡物识人并不看长相,而是那一丝怨气。
盒子打开的一瞬间,姜囡的身体簌簌抖动起来。
那个黑夜,还活着的她强忍心中恶心,依偎在王元庆的身侧。
却因为一个恶念一个玩笑,被投入水中。
身上累赘的衣饰浸了水,像是一只手,坠着她往水下沉。
岸边传来哄笑声,她一边呼喊一边往岸上爬。
却被一次次地赶回水中。
那些人笑着看她在水中挣扎,甚至往水里撒尿。
一只巨手捏紧她的肺狠狠挤压,最后一丝空气被挤出,她的眼球鼓鼓胀胀的疼。
她,再也等不到爹爹来接她了。
沉入水底前,姜囡看见那肥猪一样的公子,手里抓着一壶酒。
他在以她的死亡当做佐酒的美食。
姜囡抖个不停,不知是激动还是还留存着对王元庆的畏惧。
“他死了,被一人高的铡刀在闹市街头砍成了两截。”赵鲤平静地叙述道。
“你不必再害怕他。”
赵鲤将那匣子向前递了一下,放在姜囡尸体的手中。
随后赵鲤往后退开。
果然,下一秒立在甲板上的姜囡骤然发作。
手抓着匣子里那枚头颅,用力撕扯起来。
泡久了摇晃稀疏的牙齿,叼住那头颅面颊上的皮奋力撕咬。
如同一只母狼。
随着撕咬的动作,将仇人皮肉嚼进嘴里。
尽管被那头颅上的朱砂烧得嘴巴焦黑,也不愿停下。
姜囡周身冒出一股股黑烟,那是逐渐散去平息的怨气。
这黑烟不祥,不慎吸入便要倒霉。
赵鲤招手,鲁建兴立刻抬来火盆,往热炭上泼洒米醋。
所有粮食米麦酿造的米醋、酒精,都被赋予一些特质,可以祛除晦气。
带着酸味的雾气腾起,与黑烟相触撞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姜囡还在撕咬王元庆的头颅,肉干似的皮扯下露出里面的骨头。
赵鲤趁热打铁,往火盆里投了姜囡当年的卖身契。
在她的指示下,姜远又开始摇起招魂幡。
旁边还准备着一套女孩家的衣裳。
不是什么特别精致美丽的华服,是江南一带女孩常穿的布裙,还有一双小小的鞋子。
很素净也平常。
这些都是赵鲤准备的,她觉得姜囡会喜欢。
衣裳旁边是一只布娃娃。
姜囡娘亲为她缝的布娃娃,在空荡荡的房间躺了十年。
是还给主人的时候了。
衣裙、娃娃和那纸卖身契在火舌舔舐下,化作灰烬。
那边姜囡也将王元庆的头撕扯成了零碎。
周身泡涨的身体,像是受热的蜡,一点一点的垮塌融化,化作白色的脂类,堆放在脚边。
衔着半片耳朵,她突然一顿,抬起头来看向握着招魂幡的姜远。
“哥哥。”
姜囡嘴里衔着的耳朵掉在地上。
她说出最后一句话后,周身的黑烟全散,垂头再无声息。
赵鲤站得近,模糊看见她最后在笑。
姜远呆呆站在原地,顿了好久,迟来的撕心裂肺的疼痛,才让他大声哭出声来。
夜中,这哭声传出很远很远。
姜囡的脚边堆满融化的蜡脂和螺类。
唯有一具莹白、没有一点肉的骨架,直直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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